一個台灣‧兩個世界 摘自:商業周刊第 800 期
小如這家人的一天,是從下田為鳳梨除草施肥開始。
小如與爸爸的故事,是台灣貧富差距倍數創新高的縮影之一。四十年來,台灣平均每人國民所得成長至一萬一千六百美元,但隱藏在經濟成長的背後,卻是所得分配的急速惡化。去年度,貧富差距遽增至六十一倍,「一個台灣,兩個世界」的現象越來越明顯...
清晨七點鐘,豆豆剛聽完「大家說英語」後,與父母共進早餐。餐桌上有爸爸的《工商時報》、《經濟日報》,媽媽的《中國時報》、《聯合報》,以及他的《國語日報》。今天,他們的早餐話題是股利發放。
就讀私立復興小學六年級的豆豆,父親是晶磊半導體公司董事長關恆君、母親是電視台主播蔣雅淇、祖父是前中油公司總經理關永實,舅舅則是ING安泰人壽資深副總經理蔣國樑。豆豆的家,就在台北市敦化南路上的高級住宅區八樓,沿著街道的一長排台灣樟樹。人們經過時,總愛抬頭仰望那一片綠,然而,那只是豆豆家外的景觀,他只需低頭俯視。
截然不同的世界
補英文、做科展,豆豆贏在起跑點
盼收割、等上學,小如一開始就輸
豆豆是個大忙人。放學後,媽媽為他安排了生物、數學等補習科目,為進入國中一年級提早做準備;至於英文課,從幼稚園起,豆豆就已經上了九年。
最近,豆豆還忙著參加科學展覽比賽,家教老師是大同工學院的大學生,曾經在全國科展得獎。擁有美國史丹佛電機博士學位的爸爸說,這是要培養他實驗的精神,從挑題目、思考,到解決問題。
除此之外,豆豆剛完成一本與媽媽共同創作的書,書名是《打造資優小富翁》,豆豆的志願是成為一個像爸爸一樣的成功企業家,他買了一本參考書《十九歲總經理》。
這是知識菁英養育小孩的方式,重點不在不虞匱乏的金錢,而是錢買不到的國際觀、資訊流、正確態度、思考決斷力……豆豆,已經贏在人生的起跑點。
一樣是清晨,南投縣名間鄉的小如,正準備跟五十二歲的爸爸去田裡工作。從出生以來,小如多數的時間都在田裡度過。即使豔陽高照,六歲的她仍然打著赤腳來回田埂間,幫爸爸扛著農作物。除了黝黑的臉,她還有滿身的泥巴。
七年前,小如的父親還是一個家境小康的農民,剛從越南娶妻回來。本以為那是一個幸福的開始,他於是大手筆舉債租地,投資種薑。
沒想到,採收前氣候反常,一場大雨淹沒了兩甲地的生薑,也淹沒了他的夢想。如今,他除了負債新台幣六百萬元以外,還有一塊不值錢的農地,與每個月超過四萬元的利息。
不管小如的父親如何努力,台灣的小農似乎總是找不到出路,從種生薑、鳳梨、茶,到檳榔、山藥,每年換得的現金不到二十萬元,連支付利息都不夠。以債養債的結果,就是負債持續擴大。這個黑洞,看不到盡頭。
每天,他們都擔心土地會被拍賣,到時候,他們將一無所有。土地,不只是他們棲身之地,更是唯一可以謀生的工具。
五個月前,從越南嫁過來的母親不告而別,把小如與四歲的弟弟信宏留給父親。這天起,小如越來越沉默了。
這一天,小如蹲在一排排的鳳梨前,許久不動,阿嬤不耐煩的問她,到底在做什麼?小如答︰「我在問鳳梨,什麼時候長大?」
原來,小如看到同年紀的堂兄弟都已經上學,也很想上學,但是,爸爸告訴她,等鳳梨收割賣錢,才有錢給她上幼稚園。於是,她每天都看著鳳梨,告訴鳳梨要趕快長大。小如的起跑點,與豆豆差了十萬八千里。
台灣的貧富差距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大當中,因而形成「一個台灣,兩個世界」的落差。
怵目驚心的統計
貧富差距六十一倍,十年三級跳
窮人連老本都吃光,更遑論儲蓄
根據主計處最新(九十年度)的統計,台灣個人所得最高族群(前十分之一),其所得金額是最低族群(後十分之一)的六十一倍之多,這個倍數創下歷史新高。更驚人的是,一年前,這個差距倍數近三十九倍,而十年前更僅為十九倍。
再看看台灣的家庭所得差距,最高所得組(前五分之一)的家庭平均年所得高達一百七十八萬元,而最低組(後五分之一)的家庭年所得僅有二十七萬九千元,兩者差距達六.三九倍。台大社會系教授林萬億甚至預測︰「今年所得差距倍數應該會突破七倍。」
這個倍數在十年前為四.九七倍,差距拉大的原因在於,所得最低組的家庭金額不增反減,但所得最高組的家庭卻是一路上揚。
單以民國九十年來說,最低組的家庭年所得金額,從三十一萬五千元縮水至二十七萬九千元,一年之間衰退一一.三五%,也就是說,最低收入組的家庭所得,已經倒退回民國八十三年的狀態。
一來一回間,差距就這樣拉大,而這所得最高組的前五分之一家庭,掌握了全台灣四一%的所得;最後五分之一的家庭,則僅僅分得六%的所得。
事實上,過去四年來,只有所得水準在前五分之一的家庭,所得是逐年增加,其餘家庭的所得每年均呈下降趨勢。除了景氣衰退、失業率高升等因素外,窮人的負儲蓄效應,或者說負資產效應是關鍵之一。
根據台大經濟系教授、現任高雄市財政局長林向愷的學術研究指出︰「儲蓄率與所得高低水準,呈高度的正相關。」
換言之,窮人的儲蓄率相對低,其資產累積本來就不容易,尤其當景氣下滑時,一旦遭逢失業困境,窮人只好吃老本,過著入不敷出的生活。
最慘的狀況是,許多背著沉重房貸的有殼蝸牛,失業後付不出貸款,先前已經繳了一半或三分之二貸款的房子強行被銀行拍賣,半輩子打拚的資產立刻消失。
證諸統計數據,九十年度的統計,最低所得組的家庭,平均儲蓄金額是負四千五百元,儲蓄率是負一.六二%。負的儲蓄率,代表的就是吃老本的家計。
事實上,從八十年以來,最低所得組家庭的儲蓄率就從一一%一路往下溜滑梯,八十九年跌破五%,到了九十年,就由正轉負。反之,富人在承平時期所累積的資產本來就多,失業機率又低,即使遭逢亂世,反而可能出現致富良機,資產持續增加。
一月二十六日,聯電執行長宣明智女兒舉行婚禮,觀禮賓客包括聯發科技董事長蔡明介、鴻海精密董事長郭台銘,與神通集團董事長苗豐強等台灣科技界富豪雲集。
會場上,只見淡黃色的玫瑰滿布,白色的大型馬車停在綠草如茵的草坪,加長型凱迪拉克當前導車,後面還跟著五輛黑色賓士車。這是一場竹科的世紀婚禮。
富越富、窮越窮
聯電、矽統一買一賣間,賺近九億元
小股東兩年積蓄全泡湯,損失兩百萬
看著電視上的轉播,一位雲林縣的股民黃美玉氣憤的說,「就是玩不過這些有錢人!」去年十一月初,黃美玉看好矽統基本面將好轉,以每股二十四.五元買入矽統股票,但是,十二月二十三日,矽統股價在連日莫名的大跌後,竟還殺到跌停板,她只好以每股二十一.三元認賠殺出。
萬萬沒料到,隔天,聯電入主矽統消息宣布,矽統股價開始一路狂飆,讓黃美玉傻眼。過去一年,黃美玉操作股票賠了兩百萬元,這是她辛苦攢了十年,預備給兒子在台北購屋的基金。
不只是黃美玉有意見,報紙也以「爆發內線交易疑慮,矽統連拉四紅」的標題來處理此新聞。雖然證期會說「查無實據」,但這樣的耳語持續在新竹的半導體圈,與台北的金融圈醱酵,甚至成為某些公司高階主管的內部開會議題。
一位不願具名的財金界重量級人士,拿出數據指陳,去年十二月二十三日,在聯電宣布利多消息的前一天,矽統還透過建華證券發行全球存託憑證(GDR)。
一月十七日,聯電公告,向聯電所屬投資公司取得相當十四萬張矽統普通股的GDR(約為發行總數的五六%),買進的價格高於發行的價格三四%。
換言之,這家聯電所屬的投資公司,十二月二十三日買進矽統GDR後,一月十七日再轉手將其賣回給聯電,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轉手價差高達三四%,近九億元。
而這家聯電所屬投資公司,係聯電採成本法評價的被投資公司(聯電持股不到兩成),因此,不用公布所有股東名單。那麼,這近九億元的鉅額利潤多數將進入不知名的股東手中,這些隱形股東是誰?
對於外界的詢問,建華證券承辦人員一律以「這是公司最高機密,不能多講」回答。而從聯電上市以來,建華證券一直是它的長期合作夥伴,包括承銷、股務代理、經紀等業務。
去年,聯電每股盈餘僅○.四八元,矽統則每股淨損三.一元。小股民們損失慘重,但是,經營階層因應微利時代所採取的結盟策略,仍有人可以從中獲利。
贏者圈得天獨厚
家世背景優秀,進入台大機會越高
現行教育體制,不利窮人翻身
「一個台灣,兩個世界」的趨勢越來越明顯。
從兩年前開始,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就對此現象表示憂心,他說︰「新竹科學園區內外,現在被形容為兩個世界。為什麼許多人會這麼畫分?因為,圈內的人是贏家,圈外的人是輸家。」
圈內與圈外的一切,確實截然不同。例如,在台積電,中階女性主管流行花個三、四十萬請假到美國待產;太平洋俱樂部、國賓飯店游泳池,或高爾夫球場的會員卡,即使一張要三、四十萬元,許多科技新貴們都是面不改色的買個好幾張,有些甚至放著不用;而在新竹的貴族幼稚園,學生想進校,家長還要接受面試。
台大經濟系教授駱明慶說,貧富差距最大的隱憂在於,社會階層的不流動。當階層流動僵固時,對立將會升高,而要讓社會階層流動的機制就是教育機會。
但是,駱明慶說︰「目前台灣的教育體制,是一種逆向的所得重分配。」因為,它高度補貼背景好、競爭力高的人,窮人要靠念書翻身的機率反而急遽下降。這樣的教育政策,最後是拉大貧富差距。
如果將台灣大學定義為台灣學校的金字塔階級(歷年來台大學生占同一世代人口的比率均在一%以下),這群金字塔的組成分子是誰呢?
在去年三月份,駱明慶發表的〈誰是台大學生〉論文中發現,八十六年至八十九年間,八二%的台大學生來自全國前二十所明星高中。
所有台大學生裡,來自台北縣市的比率占五七.六%,至於苗栗縣、嘉義縣、花蓮縣、新竹縣、台東縣等則都低於一%。
駱明慶更指出,台北市學生成為台大學生的機率是台東縣的十六倍,大安區學生更是台東縣的三十一倍。
而在台大法學院的學生中,父親是大學畢業生高達四二%,母親為大學畢業生的比率也高達二七%,高於一般大學生的一七%與七.五%。
也就是說,要成為台大學生,與家庭背景有極大的正相關,包括父母學歷,及住所區域等。學歷越高、工作所得越高、住所越接近城市(因為政府資源越多),你成為台大學生的機率越高。
駱明慶分析,以一名國內大學學生而言,政府每年補助其學費近二十萬元,四年下來就補貼了八十萬元;反之,私立學校的補助則微乎其微。
資源分配的錯置
「一個國立大學生幫父母繳的稅拿回來」
台灣將變成沙漏,只有兩端,不見中層
在這個結構下,所有會念書、有能力念好書的學生都努力往前擠,擠到明星高中,再擠到這些公立大學。因為,「只要家裡出一個國立大學生,過去所繳的稅就都拿回來了。」駱明慶說。
於是,父母們就拚命的確保自己的小孩一定要比別人好,但若孩子不會念書,不但拿不回所得稅,更要付出四十萬元的私立大學學費。
暨南國際大學資訊管理系教授李家同直接批評︰「這個制度下,納稅人的錢都給所謂的菁英拿走了。」他說,在美國,好的學校都是私立的,例如哈佛、史丹佛、耶魯、普林斯頓等,但在台灣,好的學校卻是公立的。於是,富人都去念公立學校,窮人反而只能念私立學校。
每個週末都幫新竹市貧窮小學生補習的李家同,去年底就發表了一篇〈窮小孩,一上國中就放棄英文〉的文章。他說︰「我的教授朋友們的小孩,在幼稚園裡就開始學英文了,小學以後,更是人人都上補習班補英文。對於這些孩子來說,目前的英文教科書實在太容易。但是,窮孩子一上國中,就跟不上進度,這些弱勢孩子們未來將更弱勢。」
他擔心︰「未來,這種兩極化的情形會越來越嚴重,不是非常好,就是非常壞,中間的則會越來越少。」
就像台灣的貧富差距,這已經不再是一個金字塔的結構,而是逐漸像一個沙漏一樣,越來越多中間的人,被刷到下層,兩端的比率越來越大,中間的厚度卻越來越薄。這樣的結構,將衍生出新的問題。
李家同說,這樣的結果,就是教育的不正義,也進一步惡化了貧富差距。他舉例︰「你看,都是這批賣電腦的人(指科技新貴)一開始就是受良好教育的一群人。」
雖然身為台大教授,也出身教師家庭,但駱明慶說︰「今天我們可以站在這裡,其實占了很多人的便宜,不要因此以為自己很優秀。」
他並預測,從目前台灣的學校設立、菁英流動、城鄉資源分配等政策觀察,實在看不出貧富差距有縮小的可能。而且,多元入學讓家庭背景佳者可以發揮更多功能。
所得重分配的必要
當所得分配不均,社會內部越不安把落後者拉上去,是政策當務之急
面對貧富差距,李家同認為︰「我們不是把前面的拉下來,是把後面的拉上去。」因此,利用所得重分配的方式,提升窮小孩的教育水準,是當務之急。
然而,中興大學行銷系教授王宏仁說︰「所得重分配的重要工具是稅制,但目前台灣的稅制卻是獨厚富人。」
去年底,股市名人黃任中因為欠稅十餘億元,被台北市國稅局聲請收押時,就撂下狠話說︰「我寧可坐牢,也不繳一毛錢。」
號稱擁有五十億資產的黃任中認為︰「避稅是人民的權利。」因此,當執法人員到黃家查封財產時,也只查封到紅酒、人蔘、骨董與字畫。
根據財政部統計,九十年度,像黃任中這樣的國內欠稅大戶,欠稅總額高達一千六百五十億元,較前年成長九一%。
剛上任的中國信託銀行總經理陳聖德分析,因為我國的稅制是採取屬地主義,境外所得免稅,因此,有錢人都紛紛將錢匯往國外;加上我國也未開徵資本利得稅,使得稅基偏小。台大國際企業系副教授李吉仁則指出,當有錢人紛紛「錢逃國外」或是「稅避國外」時,社會安全網就破了一個大洞,所得重分配的效果也大打折扣。
如果從全台灣所得者的所得來源分析,去年五四%的所得來自受雇人員的薪資報酬;產業主所得則占了一六%;但是在綜合所得稅的來源上,受雇人員繳的稅比率卻高達七成,產業主所占的比率僅五%。
四十年來,台灣人將經濟成長列為最高指導原則,我們的每人國民所得也從一百五十美元,成長到現在的一萬一千美元,但在富裕的背後,其實隱藏著貧富差距的嚴重惡化。
在經濟學上,根據Simon Kuznets等知名學者,以南韓與菲律賓、歐盟與三十五個開發中國家的長期實證資料都顯示,所得分配不均,將對經濟成長產生負面衝擊。
這就是著名的Kuznets曲線。因為,當一個國家的所得分配越不平均,使社會的公平正義受到損傷時,會影響社會內部的安定,也減緩經濟活動的效率性。
在四十年全力追求經濟成長後,台灣還有本錢繼續忽視貧富差距所埋下的隱憂嗎?
詳全文 一個台灣‧兩個世界 摘自:商業周刊第 800 期-2003/04/23 ---blackjack-新浪部落 http://blog.sina.com.tw/blackjack/article.php?pbgid=19586&entryid=33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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